See you again
文 小壁灯
我哥将手中的钝刀直直刺进不算紧实的门缝,撬了三下,示意我后退,然后踹门。在一声爆响中锁芯报废,破烂的旧门松垮地晃开,老雇主的昏暗居室缓缓展开在我俩眼前。
像是用一刀划开快递盒的封胶,变质海产的腐腥气味就弥漫散来一般——撞开雇主家门之后厅堂里渗出的气味也相差无几。那个地精一样的老太婆蜷缩在屋内,抱着的一卷通灵古籍快粘到脸上,只有一根老蜡烛点亮着为她提供羸弱的光源。
就是这雇主,因其愚蠢的失误,让其指派的保护对象命丧我们面前。
我跟着我哥走进屋内,双手插兜面无表情,但在内心里早已摩拳擦掌。
“工钱,拿来。你欠了很多。”我哥把手掌伸到雇主皱巴的鼻头前,居高临下地瞪视这位我们已然恨之入骨的神婆。这架势不知谁才是雇主。
神婆抬起浑浊枯涩的眼,颤栗如鼠:“是我对不起加布里埃!”
我眯起眼睛,企图用眼神瞪穿这具枯藤缠绞一般的身躯。
于我而言,加布里埃,金发卷鬈的少年,纯粹得令人发指的一个人,仅仅是见他的第一面就让我无论如何也忘怀不了。他曾经像一道亮莹莹的阳光照入我早已乌烟瘴气的生活,而在这之前我以为我不会在乎任何人。
我哥也对这位愚蠢的雇主抱有同样的仇视,然原因有所不同:在加布里埃之前,他从未失手让任何保护目标死亡,而神婆的失误害的他的生涯沾上了第一道污点。
“你的玄学除了害死人之外还有别的值钱用处吗?”我在神婆面前蹲下,攥住她的肩膀扳向我的一侧。
“金伯莉!”我哥瞟了我一眼,叫住我。
但我不以为意。我和他原本就不是什么良善的货色。我把脸凑上去,看她惊恐的面庞全然笼罩在我轮廓的阴影下。神婆发抖得像只被虐待的兔子,跪在地上呼号着自责。
我知道这神婆是个好捏的软柿子,我也能感觉到她此刻诚惶诚恐的模样是真实的内疚而非演戏。我哥高举起那把钝刀,重重地拍在神婆手里掉下来的摊开的古书上。神婆瑟缩起来,吱哇乱叫,涕泪横流:
“金伯莉!塔兰!饶了我吧,放了我吧……放了我吧,我也要,我也想让加布里埃回来!我是最希望他回来的人!”
神志不清的神婆身上的情感涌动,让她肝肠之中的法术器官开始不可控地发亮。这让我禁不住嗤笑。
“正好,让你的魔法囊袋派点用场。”我嬉笑着捡起刀用刀柄戳戳她躯干上孔雀绿色的亮斑,开始发难,“让我再见一面加布里埃吧。”
“再见一面加布里埃,我也很想很想,再见一面加布里埃……”神婆咕噜咕噜地念叨着,拱起脊背开始用双手捶地。
我怒目而视。我想起了我们受命去见加布里埃的那一天。那一天时间紧迫,我和我哥像绑匪一样将他往小巷子里拖,我捂住他的嘴以免被人发现。而他沉静地看了我一眼,将手中的雨伞往我头顶倾斜过来。我不再站在雨里。 后来雨停,我们在人潮密集的节庆小巷里穿行,他在前边如孩童般轻盈地跑跳,深红的夕霞在他身后留下迤逦的影子。我的眼与耳捕捉周遭可能的丝毫异动,除此之外我们与欣喜的游人别无二致。
就这样护送着前行着几日几夜,城市灯光的金辉淡下去,我们找到了足够隐蔽的旧楼,在那里借着星月的银光,我们要破除加布里埃身上最后的诅咒。
加布里埃坐在窗沿,卷起裤腿到膝盖,露出右腿膝盖正中心的黑色缝线,缝线狰狞地连成怪异的法阵。我哥宽实的手掌搭在他的肩上,仿佛是怕他会脱逃。神婆给我们的钝刀用精致的丝帕包着,我抽掉丝帕,见刀背上的陌生符文开始发散孔雀绿色的幽光。
我指着他膝盖上的缝线,像逗小孩一样说道:“一会儿就把你腿上的诅咒割掉,觉得疼可别哭哦。”而他依旧一脸安然,双手安置于膝盖上,温柔如水的目光盯着我。
刀背的符文将他白皙的膝盖映得发青,我以钝刀尖挑开法阵最外侧的缝线,黑线触及刀片的刹那便腐蚀崩断。于此同时,一连串爆裂的声音在他体内连锁响起,加布里埃的胸腔里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呐喊,惊恐扭曲得不像他自己。
他大叫着从窗沿倒下来,黑色的血液从膝盖的表皮下涌出。我意图去扶住他,但我哥扣住我的双臂将我拉开,拖离异状的中心。于是,我眼睁睁地看着加布里埃头着地,暗褐色的瘀斑在他皮肤上浮起来,只留地板上他暴死的躯体。
这一幕已经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。于是,回到雇主的客厅里,我想叩问叩问始作俑者,她在钝刀里到底放了什么,让一场保护变成了刺杀。
刀背贴上神婆抽动的鼻子,她仍在哭泣,面庞扭曲,一无是处。
“都是我的错。都是我的。求求了,请让金伯莉再见一面那个孩子……”她咿咿呀呀的恸哭声像是磨锯子。不断地讨好着她信奉的神明。
我无可奈何地起身,见我哥皱着眉,似乎在空气里搜寻到什么不对劲的东西。而我因为某种力量的驱使,不可避免地开始回忆加布里埃,回忆第一次相见时,那个撑着蛱蝶般亮金色雨伞伫立着的少年。愤恨的怒火灼烧旺盛,但怀恋的情感开始占据主导。
“加布里埃……回来……重逢……”神婆依然用嘲哳的声音嘶吼着。我忽然意识到,这似乎是一种祷告的歌声。这样难听的歌声实在有辱逝者的名望,于是我重重踢了神婆一脚。
但瘦小羸弱的神婆却不为所动。刀背符文和她的肝肠……两种一模一样的孔雀绿色荧光融合在了一起。然后—— “加布,里埃……我只想,重,新看见你……”
我哥在祈求的歌声里突然而然地跪倒在地,仿佛中弹一般捂着腹部缓缓倒下。我飞扑过去,焦急而惊诧地将他的手挪开,却发觉自己抓住的是一坨湿乎乎的血沫。他四肢的血与肉已经融化,皮肤龟裂成块,肌腱脱离骨头,发出细小清脆的滋滋声。浑身上下,血管化成齑粉,艳红的流质从他脸上软烂的七窍里渗出。
我不可置信地跌坐在地,大脑一片空白,本该发出的震天的尖叫声也卡在喉头。看着,看着,看着他溶解成一滩不可名状的黏稠物质,骨骼、大脑、毛发的碎片打乱在一起,随着呼吸般的节律开始蠕动。
然后,一部分碎末攀附着混沌的血肉开始向上爬。大量人体组织的碎屑堆集,构成了某种有序的轮廓。我似乎看出了某种纤瘦的肩胛似的形状,然后是头颅,用肠肉堆砌而成的头颅。头颅凹陷出五官的模样,我绝望的心中隐隐有了些更加不妙的想法。待到三片颅骨的碎片化作唇与舌,指甲的角质汇集成眼球,我看懂了这种粗糙的效仿,我心中的不妙得到了验证。
我哥的身体碎片正在被拼凑成加布里埃的模样。
不知是什么身体组织被抽成丝线,组成他的头发。黄色的胆汁顺着它们淌下来,企图还原那头耀眼的金发。粗陋的新“加布里埃”摇摇晃晃地直起身,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碎肉扑簌簌地下落,然后一些别的人体组织被无形的力量搓回去替补那些位置。那头吊诡的造物用空洞的眼神直视我,宣告我和他的第二次见面实现了 。 我终于在这窒息的血腥气中尖叫出声,也终于意识到了我该打断神婆的宣祷。连滚带爬地挪向她所在的位置,我一掌将其揎倒在地。
她慢悠悠地起身,轻轻地念着“加布里埃回来了吗”,然后扬起脖子。那个血淋淋的被强行拼凑出来的怪物旋即映入她的瞳孔。
于是她也陷入惊恐的嚎叫。她居然也没有意识到她法术的呼求会扭曲情感的希冀,带来这般恶心的结果。
然后,她继续无休止的捶地动作,将我崩溃的精神捶得更加破碎。
“我不知道会这样的。根本不会这样的。神灵,原谅我吧。加布里埃,请原谅我。塔兰,请原谅我。金伯莉,求你彻彻底底地原谅我吧!我会让加布里埃回来!”
房间里的孔雀绿色光芒更加嚣张了。我摁住神婆,逼迫她停下。但她依旧真诚地用肢体动作和嗓音表达她的内疚。
而那摊我亲兄弟的血肉逐渐地精致化,除了能看出肌肤是用内脏擀成,其余的神韵已与真正的加布里埃相差无几。仿佛他的灵魂被注了进去。血人安详地站立着,手掌滞留在半空,似乎要攥住什么东西。灰白色的角质眼球温柔如水地看向我,一如当初。这令我想要呕吐。
但我已经无力将胃或者肺里的物质吐出来了。两者已经和胸腔的血水搅和在了一起,我能鲜明地感觉到我也在溶解。我也在溶解成什么。左边的眉骨以下的脸整个儿地垮了下去,连着我半边脖颈和锁骨的皮肤,在冰冷的痛感中被削掉,卸落在地。我硬撑着睁开我剩余的右眼,想要在终末的绝望中看看这到底是怎样一出戏码。
一旁的神婆完好无损,但我的样子让她又吓一跳。真是荒诞。我垮塌的那半边血肉被无形的手捏成某种不属于人体的形状。似是长锥形,连一根细柄……那是我们初见时,加布里埃手中的伞。
肉伞浮起,依从着我脑海记忆里那幅画面的模子,漂向血肉“加布里埃”举起的手掌,去完成我心中唯一鲜亮美好的油画。
最后的意识里,少年灰白的眼珠轻轻滚转,小心翼翼地伸出挂满血丝、一触即碎的手,慢悠悠、慢悠悠,拿走了他金色的伞。在昏黄的烛光中,他轻盈地打起他的伞。